李犁,著名诗歌评论家、诗人,中国诗歌万里行组委会副秘书长,《中国文人书画》杂志主编、《诗歌地理》主编。北京师范大学文艺美学硕士。出版诗集《黑罂粟》《一座村庄的二十四首歌》、文学评论集《拒绝永恒》、诗人研究集《天堂无门——世界自杀诗人的心理分析》等专著。
静火
(静观与沉思之火)
论静与思
1
诗人的内心鼓荡着一个大海,流出来却只是一排凝固的闪电。尤其是静思默想下产生的诗歌更带着心灵的温度和思想的硬度,包括:深沉、洁净、悲悯、孤独,还有不狂喜也不绝望的一道微光,这光芒有时就像沉寂中的一道白,比暗淡强比明亮弱,犹如太阳没出来之前东方上空的清明,不炫目但清晰,不热但也不寒冷,内心荡漾但不躁动,最主要的是让我们对人生有了清凉的感觉,同时又满怀期待。这是诗歌纯粹的品质,也是诗人面对世界的心。
我喜欢这道微光,它就像一盏迎风前行的灯笼,爬山越岭喁喁前行。这是诗歌的精神,支撑着诗人的人生,让诗歌飞翔中有根基,沉实里有瞭望。它代表诗歌的方向和高度。譬如默白这首《月亮从山冈下来》:“从山冈上下来的,是/我的月亮/我的皎洁的干净的美丽的略带忧伤的月亮/趁她还没有离开/我向着她的心,说出/我的心/她悄悄地笑了,我也/更加明亮起来”。
可感又无法说清的情绪弥漫过来。美、纯净,还有不可言说的无缘无故又无边无际的忧伤。不仅是月亮,还有“我”,还有读这首诗歌的我们。这也证明诗人是一个善感的人,有着一颗寂寞的心,堆在心里的满满的风暴,被一抬头撞见的月亮给点燃。月亮是人的知音,月亮比人更容易默契和沟通,最后月光抚慰了诗人的心,人和月亮也亲近起来且互解互慰。
那么诗人为什么总有这莫名的伤感呢?是多情还是多事?其实每天来自生活的种种感觉一层层一遍遍在人的心里涂抹堆积,多了就被压缩成弹片潜伏在人的生命里,这就是人的潜意识。诗人比常人的情绪燃点低,或者说比常人更敏感,所以遇到相同情绪的风吹草动就爆发了。
是景让人多情,还是人借景物而倾诉自己积攒多年的感情?最近读到一组以《关于世界的心》命名的百首短诗。就是写一百个景与物,每个事物寄托了诗人不同的情感和思想。可见这组诗歌的信息量之大,可以称作核辐堆。而且从自然到社会,从天边到身边,从具象到虚拟,从记忆到想象,题材很广阔。诗歌虽短,但内容重而大,而且这些诗歌都有根,或者说有核心,就是思,思想和灵魂。这就避免这类诗歌常有的弊病,就是虚妄和漫无边际不着边际的抒情。
2
海格德尔说,只有“诗化才把早被思过的东西带到思者的近处。”这是说诗对于思的作用。就是说只有诗才能让思存活。那么反过来就是说,也只有思才能让诗有心有灵魂。读这些诗与思融合的诗歌,有一种很过瘾的感觉,因为在陶醉于诗歌的优美和情感的纯净之时,每每灵魂被诗的弹片击中,这射穿读者心脏的就是埋藏在诗歌中的思,就是独特而凝重的思想和思考。我们顺手拿这首《关于雷雨和闪电》来求证:“尽管他们向着我的内心笼罩过来/尽管他们如此情绪烦躁,让我/惊慌和不安。但/我依然。那些/水,惊雷和火焰/漂浮,沉潜,富饶,迷乱/我要从体内找到它们/镇静而敬畏地说/——‘不!’”。
诗歌体态很丰腴,这是因为它的内心太丰富了,而且情感就要涨破皮肤。作者从自己出发,像从内心里往外掏炸药,然后步步紧逼,直到把感情推向绝壁,再重重地掉下来,然后把你的心炸成碎片。这需要集中精力来读,慢慢地默诵,你会感到非常的有力量,这力量就是思,就是骨头和心脏。但是你看不见思,因为思已经融化在情感里和倾诉中。其实这首诗歌就是借对待自然界中雷雨和闪电来临时的态度,暗示诗人自己体内也就是人的性格和情绪中常有雷雨闪电,譬如烦躁暴躁焦虑虚无消极等等,对这些本能的情绪,诗人告诫自己也警示大家要镇静敬畏但坚决地说不。这就是对人生和生命深刻的积极的思。诗歌因而也就有了追问生命探寻生命之谜的厚度和尖锐感。所以思一定要去思生命和生存才有生命力,诗歌一定要呈现思的根本诗才丰盈才具有了大模样。所以海格德尔说:“思,就是使你自己沉浸于专一的思想,它将一朝飞升,有若孤星宁静地在世界的天空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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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大哲的诗歌,诗人首先对亲历的事物凝神静思,体验沉迷让心智进入无意识,并借助无意识的灵光,将思与物融合融化在瞬间显形生成诗。这是一种幸福,也是一种升华。虽然是瞬间但体验了生命的全部光芒。也就是说,诗歌就是把这种可能是艰苦的等待和探寻,也可能是突然爆发的心满意足的体验凝固下来,成为一个永恒。在读这首《青草的诱惑》时候,我的心确实震颤了一下,在瞬间确实体验到了一种永恒的美:“这一棵稚嫩含羞的青草,多么安静/风和雨都已来过/她依然微笑着颔首,紧紧抱着的/是自己,和葱葱的绿/她一直诱惑着我,靠近/当我轻轻抚摩,那细微的颤栗/好象一下子,碰到了/爱人的手指//抑或是——心”。
多美啊!生活中我们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就是对我们喜欢的事物想抚摩一下,碰触的瞬间会有很震撼的感觉,甚至流泪。但这只是它的表象,因为——
诗歌要有暗示,没有暗示的诗歌都是肤浅的。暗示的越多就越有深度。这暗示就是象征,就是诗歌后面的含义,一种揭示了普遍的规律的生命之道,而且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角度会得出不同的意义。因为人的灵魂不是单一的质素,而是深沉和多样化的运动。这就是思,就是思想和意义。诗人在触碰青草的瞬间,感到了爱人的手指和心,这是一种爱的感觉。是埋藏在潜意识里一种被日常生活所遮蔽的感情瞬间的曝光,是一种不确定的游移的美在瞬间定格并凝固。这是一种美和情感的体验,体验就意味着消解,瞬间的体验消解了短暂、局部和有限,获得了永恒的绝对的无限的美。这就是诗歌的力量。
诗歌在瞬间把心灵从现实的重负中解放出来,复归它的自由轻灵和美。所以马拉美说:“诗……必须从人类的心灵中撷取种种状态,种种具有纯洁性的闪光,这种纯洁性是这样的完美,只要把心灵状态、心灵的闪光很好地加以歌唱,使之放出光辉来,这一切其实就是人的珍宝。这里面有象征,有创造性……”象征的就是思,创造就是诗。诗人的使命就是通过万物去思人生之谜,然后通过诗这个中介把它呈现出来。这就让这些短诗像沉默的微小的镭,开花了,足以摧毁读者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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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物的也就是从物中扣出思的写作,属于智性写作,智性不等于理性也不是感性。有一点思考在里面,更多的是智慧和灵性。就是说这种思考是天然地带在智慧里,不是冥思苦想,而是随性而出。比如这首《一只蜡烛》:“黑暗的裙裾,远方的星星/一阵风过来/它依然比谁都清醒,比谁都明亮/它无言的泪水/让我默然中,一惊/再惊”。诗歌产生于心有所动,情感碰撞的一瞬间,凝结了重大的思,这就是智慧。智慧就是更大的灵性,是机灵、灵活的大集成。思附着灵性这个精灵,诗歌就像被水清洗过,而且是黎明的清水,或者是露水。湿润,让人眼睛一亮。这使诗歌有了恬然和澄明。加上诗人毫不遮掩的、猛烈显现的情感的驱动和加速,诗歌就形成一个漩涡,让人读着读着就不由自主掉进去了。这就是智慧的诗人、智慧的写作。
智慧和灵性让诗人在生活里善于发现。这分两个方面,一是诗人总是能在惯常和杂芜的生活里一下子发现蕴藏的诗意,一个是在本来就没有诗意的事物上敲打出诗意来。这需要诗人心灵的纯净和思维的敏捷。因为纯净,直觉才能敏锐地穿过杂草丛生一下子把诗歌逮出来;也是因为纯净,思维才能锋利到在毫无诗意的地方上抠出诗,并让平凡放出光辉。诗意就是美,就是具有神性光芒的人性,就是庸常的生活中腾地一下升起的曙光。平时这些诗与美被功利的和世俗覆盖着封锁着,诗人就是要与世俗和功利斗争,忘记是我还是谁说的了,作为诗人就是以诗歌的直觉穿透罩在诗性和神性之上的这些功利的物质的东西,把厚厚的帷幕下面的理想主义,还有自由的活性的诗性的人性呈现出来。正如柏格森说的:“艺术的唯一目的就是除去那些实际也是功利性的象征符号,除去那些为社会约定俗成的一般概念,总之除去掩盖真实的一切东西,使我们面对真实本身。”
这需要一种灵性,一种神赐的奇异的力量。所以诗人的表述中一直保持着一种神圣和庄严的表情和语气,而且非常的精炼并在结尾都有一个跳跃和升华。比如这首《大海的深蓝》:“阔大。我将自己带到你身边/我理解不了你的深刻,你的平静,你的咆哮/你鱼水的包容,你风尚的浪花/但我喜欢你白沙的裙裾,无垠的水,隐痛的盐/我的诗无法概括,那曾经写下的:/‘一滴也是深’/‘一滴也是海洋’/‘一滴也是蓝’”。
除了思和灵性在流动,让我们打动的还有构成这首诗的符号乃至意象。假如把其中的一些词和意象换成别的,此诗就不能有如此的感染力。这些词句和意象以及更多文字组成的细节都是诗人经过心灵的过滤,智慧的反复选择淘洗打磨,才成为语言的珍珠和不可或缺的灵与肉的。整首诗则是在一堆石头中提取和冶炼黄金,它是一种象征,寄予了作者对意义的追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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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勒格尔说:“诗是共和国的语言。语言本身就是法律和目的。”这是对语言的重视。为了让语言震惊,他们主张诗的语言要有魔化作用,通过诗的语言陌生化,创造出了一个与平常截然不同的意义世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诗的语言要有意曲扭、有意触犯规范的语言组合。其实说的就是创新。这是老生常谈的话题,所有诗人对此都心照不宣,又暗自较劲。创新的第一步就是语言搭配和嫁接上的出奇制胜。如《希腊》:“我看到了神,我也看到了人/我看到了人与神之间那最脆弱的部分/我喜欢推着巨石,在山坡上/我也不会高喊/希腊,我惊呆/我多么羡慕天空的那一群/默默无闻的/神话中的/星星”。
如果把“神话中”几个字去掉,变成“默默无闻的星星”这首诗就褪色了。多了“神话中”三个字,诗歌就变得奇异,也就是有了新意。而且这里语言的修剪打磨都很精致,是比喻又超出了比喻的范畴。还有《黄金的梦》:“如果愿意,我会/永远踩在黄金之上。掂起脚尖/闻世间的花香//我会,舍弃无端的坚硬/让黄金的流水,在时间的脚下/一再屈服”。这里用虚比实,中间还有通感,不仅形象而且思想和内容也引起了变化。这些陈旧的词汇,经过重新嫁接和变异,生发出新的光彩和境界。当然还有思做中流砥柱,诗不但洗练干净还有了力量。
智性的写作者一定很从容,也很端正,不剑走偏锋也不固守成规。他们对诗歌一直是在正面作战,就是既追求意义,也要字词句的出人意料和完美。而且这些诗歌的中心还要有个坚硬的核,这核就是思就是哲学做成的底色。所以深刻的思的智性的诗歌,都是诗人用灵性和诗性包裹起来的关于世界的心。
(文中引用的诗歌作者为默白)
诗人的爱与痛
诗歌加进了思,就有了疼和痛。
痛就要拍案,读那些有批判精神的作品,你会感到有种冷静像片片雪花,贴在发烫的额头上,让你警醒,让你深思,继而又变成发红的烙铁,把心烙得疼痛而焦灼。这是一种忧患,一种良知。正如诗人王鸣久所言:让一种疼痛穿骨而来!这种疼痛是彻骨的,有时甚至让人不寒而栗。
心怀大爱和大痛的诗人,是这个时代少有的冷静清醒和自省的诗人。他的目光越过个人的浅吟与闲愁,把热忱和热血投向这个苦难又苍茫的大地。他是一个大视野大胸怀的诗人,也是一个对不断磨砺诗歌之艺的赤子。他会让思想超拔又对词语准确拿捏,创造出宏大而又绝尘的诗歌意境。在这些温热的文字感召下,我们的精神开始复苏并清醒,开始沐浴诗歌超然的光芒,并把自己的灵魂推向绝对沉静的境地。
静是诗人必须的状态。只有真正沉静的人,他才能思,他的思想才能清醒,目光才能锐利。这种沉静让他坚定,让他视野开阔,让他拒绝所有的诱惑,目不旁视地专注他的思考,专注他的至爱和至痛。这是诗人面对世界的最佳方式。
诗人面对土地的姿势呈俯视状,他的情感和思想都深深地扎进现实,这来源于他对这片土地的深情大爱。大爱使他大痛,大痛使他无法沉默。
在苍茫时分,诗人的呼唤就像他所描述的那盏灯,奔走在雪地、山谷以及人性的黑暗处,去敲击那些麻木的灵魂,去指引那些陷在泥沼中孱弱的手。沉静更使诗人的目光像放大的显微镜,把历史的瑕疵和现实的危机大大地投影在墙壁上,让我们面对这样的事实张大嘴巴,并深深低下头来。
诗人王鸣久在《谁能幸免于罪》中,写了一个三岁的小女孩,妈妈由于吸毒被警察抓走,她苦苦恳求把女儿送到姐姐家安置,几名当事警察麻木不仁,玩忽职守,致使独锁在家的小女孩被活活饿死。面对这种不该发生的惨剧,诗人的怒火终于冲破理智和诗歌的堤坝:“她渴死在一个雨水充沛的夏季/她饿死在一个稻香千里的夏季/不是天下无粮天府无米天灾无敌/不—是!你看/满大街的人川流不息/行走在饱嗝儿声里/她只是被粮食和水一齐忘记!”那么,不是“有困难找警察”吗?而正是因为几个警察不该有的冷血,才使这个三岁儿童活活被饿死!诗人写到女孩临死的一幕,一怀深深怜惜,滿腔悲痛交加:“然而,这是个多懂事的孩子啊/最后的时光最后的现场/她仍然用洁白的手纸把尿水托上/最后的心灵天真无邪/她不想把世界弄脏”,那弄脏这个世界的是谁呢?“反复把世界弄脏又反复用文明洗手”的又是谁呢?我想,只要有点良知的人,没有谁不被这样的诗歌所震撼,所击穿,不流泪者,可能在流血。
大地苍茫着,和大地一起苍茫的还有我们的眼睛、我们的良心!诗人就是用这些刀一样的语言,一层层将残酷的现实剥开,让我们在血淋淋的事物面前沉默着,清醒着,反思着,恨着,爱着!
在这样的事实面前,语言已经显得十分多余又必不可少。你一言不发,不啻是一种罪恶;你滔滔不绝,无疑是一种虚伪。
现实主义的诗人像一个医生,他一方面审世一方面审史,审史是为了让现实清醒,审世是为了校正人类未来的走向。这些都是为了防止文明的滑坡和人性的异化。我们必须承认,在物质越来越丰富,世界越来越多彩的今天,人性也正在一点点变异。物化的灵魂、膨胀的欲望,使人性出现了无数盲点以至盲区。诗人“从大太阳下看到不平,从满目繁华里看到堕落,从云水嬗变中看到丑恶和危机”,这是诗人的忧患之心和敏锐之气使然。
诗人的爱和批判都应该是彻底的,义无反顾的。对假恶丑决不姑息,对真善美毫不保留地拥抱。他把理想主义的光辉,人道主义的体恤,还有批判主义的犀利融进他的诗歌中,也就把正义、血性和阳刚补给了疲软的人类,把温情、关怀和友爱还给了人性。
诗人无处不在的正义感和同情心,会使他的诗歌呈现出深沉真挚的人类关怀、宽厚博大的精神世界。这种对人类的终极关怀,是诗人对待世界的态度,是他的人格力量!正是有了这种人格支撑,他的诗歌和灵魂,才显现出少有的高度与厚度。这就是诗人的恨和爱。
爱和批判,就是关怀和悲悯。这样的的诗人用诗歌洞察现实,洞穿现实,也用诗歌洞察自身,洞穿灵魂,并以此让血液沸腾,让世界疼痛。诗歌就是诗人个人的心灵史、社会的警世书和人类的忏悔录。他用思想的尊严维护着诗歌的尊严,同时也通过对诗歌至真至纯的追求,提纯着生命的质量。当生命和诗歌真的合二为一的时候,诗人与诗歌将又提升进一个新境界,在那里,苍茫的世界和内心会变得更加丰富而纯净,淡定而饱满。
气贲 气匀 气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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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气象的诗人,一生在诗歌的大缸里浸泡着,身心都泡成诗色,甚至连呼吸都是诗歌的味道。生命与诗歌搅拌到一起,名字也冒着诗歌的气息,因此人生也修炼成诗歌的气度和气量。
读这样的诗歌,会有气贲的感觉。贲有两个读音,读“奔”时,有奔流的意思;读“愤”时,是气势旺盛之意,有沸腾的意思。我用气贲来形容这样的诗歌,是说气脉充盈的诗歌气血贲张,而且其中奔流着一股气,急促连贯,并越来越旺盛蒸腾。这说明诗人在写诗时,情感像高压锅里的水,不断地升温沸滚。为了防止爆炸和烫伤自己,他必须通过写作来散热。这让诗歌像奔流的岩浆,不仅散发着热量,而且汩汩连绵,诗人自己不停下,任何读者都无法弄断。如果强制扭断它,就等于一个人缺了胳臂和腿。于是,那完成的诗行,就成了燃烧后的洪流和凝固的闪电。而这新奇和美妙的光芒也一次次刷新我们的眼睛,让我们对诗歌本身充满了沉迷和敬仰。
这就是诗歌文本的魅力。诗人对文本的建设、深化和开拓标志着自己是一个纯粹的诗人,天生的诗人,甚至天才。这样的诗人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在杂乱的生活中逮到诗,在很多人都翻耕过的题材中变化出令人惊奇的新意,在熟悉的地方弄出陌生的风景来,把诗歌推上极致,甚至人从没涉足的地步,让读者生了锈的思维突然被电了一下。譬如刘立云把十七个跳舞的女孩比喻成十七个蝴蝶,并说成是递给天堂的名片;把胆固醇、甘油三酯、或红或白的血球看成恐怖分子;还有《新的呈现:剑》中:“我要让一个身穿白袍的人/住在我的身体里/我要让他怀剑,如天空怀着日月/大地怀着青山和江河”。
这显然是化虚为实,化静为动,转感觉为视觉,而且有呼吸起伏,因为这怀剑的白衣人其实是诗人的雄心和志向的拟人化、具象化和视觉化。而且一切来得都那么迅疾,像从滑梯上不由自主地出溜下来,随着内心的“兴”起,冲动的同时,喻体自动生成了。犹如水来了,渠恰好完成。这也不是技艺,甚至不是语言,诗歌不等于语言,但诗歌要借助语言显形。诗人依赖的是直觉,直觉是与生俱来的,是天籁也是天才。
天才属技术范畴,要想有大格局,还要有情怀。在心智相同的诗人中,情怀高于一切。有天才再有情怀,诗人就能一下子捅到生存和生命的根。这让诗人能写出大江东去的气势,同时还能在像履带一样铿锵与钢硬的诗壳下,储藏一颗温软与悲悯的心。这种温软像插在发热的枪膛里的鲜花,让诗歌多了分妩媚和更刻骨的关怀。在别人摸到了心跳的时候,他却触到了白骨以及万物的结局。这样的诗人会甩掉很多名字上的标签,成为有热度有深度更有热爱的人道主义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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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种“气匀”的诗人,写出的诗歌从容淡定,但气韵宏大而经久不息。像平原上渐渐漫开的大河,而且是月光下的平静肥沃的江水。这样的诗人不追求速度,但要宽度,还有诗歌的神采与韵味。为此,要过滤掉诗歌和心灵里的杂质,并拓展诗歌的边界,让诗歌变得纯净和宁静,让诗歌的外延广阔到无法望到边际。而且神闲气定,无穷又无限。这也让诗人从灰尘满面的生活中超拔出来,以神的眼光俯视万物,耐心地把琐屑的事物提炼成诗,化零碎为完整的大美。这让表面看似都是一些片段状的诗歌,其实暗中正在勾连着天地的缝隙,像漫过无数岛屿的潮汐,逐渐拼合成让人望洋兴叹的大水。这样脱脂的诗歌超越了社会的实际功能,而面对的是天地以及整个大自然,这就增加了诗歌的无限和永恒性。这也是一个安详的时代诗人的必然选择,也是古今中外诗人们共同面对的大生命的命题。这让写诗变成一种个人的修为,一种禅化和参悟。写诗之于诗人就成了一种信仰,一种与世界对话的方式,而且是唯一的方式,是整个生活,是命运。
所以这样百毒不侵的诗人,写诗就是净心,净去心里的沙子,魂里的欲念,随着心与魂的净化,他的诗歌也变得空起来。空就是净与静的终极,它不是没有,而是盈满,盈满了光和亮。这就是所谓的敞亮,诗人在把世界诗化的同时,他的生命也诗化了,飞升了。“屈从是安静的/安静是可以享受的/我因安静而一再感到/——待在家里,好像/躲在岁月的外面(柳沄诗)”。屈从——安静——享受,家里与外面。这是入境后的涅槃,不仅是大声稀音,大象无形,还有灵魂的起承转合,有着哲学所要企及的深远和广博。这不是凡人能进入的境界,而是一个理想的想象的诗化了的新世界。
诗人通过想象让灵魂出窍,也就是升华了。诗人每天就用它接通和世界的联系,用想象来破解那些生活和生命中的不解之谜,在想象中,诗人思维变得自由而充满灵性,那些汉字也变得神奇而有了魔力。正如萨瓦利斯说的:“如果说哲学家只是把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诗人则解开一切束缚。他的字句不是一般的符号——而是声音,是招呼各种美好事物集于自身周围的咒语。像圣者的衣服保有奇异的力量一样,某些字通过某种神圣的记忆而圣化,并几乎独自变成一首诗。”所以诗歌的原则不是生活的原则,它属于超验的,童话的,更是神的原则。但真正的诗人不是做语言的炼金师,他们磨制语言的目的,是让诗歌清晰地显现,进而露出真和意境来。所以他们写诗的最高追求还是让诗歌透明起来。为此这样的诗人不惜做诗歌的巫师,把语言当作魔法。更多的时候,诗人只是甘愿做个诗歌的信徒,敛半世痴心,融一生沉寂,不为超度,不为降福,也不为羽化清心,只为与真诗深情一眸,并能点石成诗。
气贲与气匀的诗人对诗歌都有着奇迹般的魔化能力,常常化腐朽为神奇,并抻长了读者的想象力。前者让诗歌云蒸霞蔚,从而开始气贲。后者让积云融化在大水中,变得宁静而有气韵。
诗是思的家·说是声音的意象
天生的诗人,都是情感的高危品,只要一点火星,就会让他们心灵的大火熊熊燃烧。这是因为诗人的内心储存的太多了。那么这些淤积的块垒都是些什么呢?我们搞个实验,顺手拿出一本诗集为例,挑选诗歌里反复出现的关键词来说明。
第一组:忧郁、阴影、黑夜、无情、孤寂、迷漫、叠压、救赎与拯救、时光之刃与世界的一角等等;
第二组:麦田、玉壶春、晨曦、秋思、春雪、回忆、孤独的宁静、初升的月亮和仰望诗意的天空等等。
前面那组呈灰暗,感觉上就是阴霾和胸闷,这就是块垒;后面这组呈青白色,感觉上是敞亮和清爽。由阴郁过度到清亮,就是情绪上的突围和解脱,是一种揭蔽和敞开。具体说,诗人写诗就是把黑暗中的自己拯救出来,让身体和灵魂变得光明圆融,从而人生获得了解放和自由。
这样一弄,诗歌的意义就出来了。写作稀释了块垒,沉思又升华它,诗与思一道让凝滞的情感疏通起来。于是诗歌犹如冬天冰下的河流,声音小而慢,像低语或者是自言自语。清凉而执拗,一直向前撞击着,起伏着,直到读者也跟着情不自禁地读出声来。
我喜欢有语感的诗歌,确切说是语调。轻轻地舒缓地诉说却带来梦幻般的飘渺和辽阔,还有痛彻心扉的疼和爱。这不仅是发声,更是内心的气息在吐纳。低而沉的语调带出诗歌的场域,恰如漩涡,让人的情感不知不觉陷进去。所以语调是声音的意象,它创造出的意境是有动感的,虽然你无法说清它的形象,但你的情感会被感染,并久久地不能自拔。
读这样的诗你会忽略,也不必刨根问底地去追寻诗歌具体的意思和意义,只跟随着诗歌的节奏,顺其自然地去感受和承接情感自动地绽放与收缩,飞升与坠落,黯淡与灿烂,缅怀与期待。这就是诗歌化成音乐后带来的力量和意义,像细细的稠丝在你的心上慢慢地反复地移动,痛而舒坦着。但谁也无法说清音乐的内容,就像谁也无法彻底言说内心。
所以诗人臧棣曾说:“语调是诗歌的底盘。”这就让诗歌回到了“说”的根上来,但你要说得感天动地,说得深邃与广袤,需要诗人摆正写作的姿态和心态,这也考验一个诗人真诚的纯度和对语言的敏感度以及驾驭能力。谁触摸到了这个底盘,谁就深化和强化了诗歌。这需要诗人的天赋,有天分才能赢得天意,天意的诗歌就是天籁。
这样的状态,需要一个人在宁静的屋子里,静静地沉思默想,然后在静静地喃喃自语。诉说本身就是化解情感的方式,有时像向外倾倒着积水,时而迟缓,时而急促,让思考之水将日常经验清洗、过滤,并抽象出更高更心灵化更诗化的诗境,让孤独的异化感和无意义的黑色情绪遁去,让理想的、光芒的、圣洁的情感升起来、亮起来。黑夜在下沉,黎明的清光在蜿蜒。这是诗人的心态在发生在改变,一种畅通的、光明的、亲切的、深情的、柔软与温暖的感情在冉冉升起,世界变得明朗,生命有了解脱,并充满希望。
这就是诗歌产生的过程。还需要做的工作是,把释放后那些美好的元素集中,也就是人性中光明的品质,并让它集中凝固并耸立起来。具体说这种光明的品质就是:美、爱、自由,美中一定会有纯净,爱也包含了温暖,而自由就是正义和人性的体现。这是诗人具象化的理想,也是诗歌的心脏和灵魂,一切烦恼和痛苦都是因为美不能绽放,爱不能抵达,自由受到阻碍。诗人就是要医治受伤的心脏,给灵魂找到一个舒适的牧场。
写诗的目的就是要安置灵魂 让灵魂幸福安详明亮地在天空和大地之间自由徜徉,也让呼唤的都能照应呼唤。要注意的是,由于呼唤的愿望太热切,同时也急切地要甩去理想身上的桎梏,表达变得急促而慌忙,这就可能造成词不达意,在表达上诗句就会出现叠加和繁复,词汇+词汇++词汇。无数的语词挤在一个句子里,让读者读起来会吃力,会重新遮蔽诗人的情和意。这是很多忙于倾诉的诗人的通病。
因为情感是连贯的,而且情感与词语是互相咬合的齿轮,词语过多情感就没法吻合,就会让情感脱节,甚至截断情感,恰如人被截肢。所以诗人要沉下心来,用耐性去分辨和思忖,要尽量地简化词语,特别是繁琐的形容词。少用词,不用词,忘记词,让干净的简洁的透明的生活语言承载着情感,透视着情感。与此同时,语调刮带出的还有诗与思、灵与肉的撕扯与复合,以及空与余、舍与得、轻与重、快与慢等等的哲学大义。总之,只有简明的说,这些思考才能找到家,也能为说本身找到最佳栖居处。
清澈与深邃
为突出意义过于直白,为了深刻过于模糊,都不是诗歌。其实写作者完全可以不必考虑诗歌的单一与丰富,直接与含蓄,只要保证你写作的动因是因为情感被触动就走上了正路,你的每一行每一个字都是或喜或忧或愤怒或同情驱使下的自动生成,你的诗歌即使直白,也会打动人,比如普希金著名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通篇没有一个形象,都是一般写诗该避讳的直说,但因为是掏心掏肺,是自己生命的真实体会,我们一样被感动,一样不影响它成为经典。同样的原因,你的诗歌也不会出现含糊不清,而很可能是主题的多向性。例如俄国诗人日丹诺夫著名的《鸟儿死去的时候》:“鸟儿死去的时候,/它身上疲倦的子弹也在哭泣,/那子弹和鸟儿一样,/它惟一的希望也是飞翔。”
不用我解释,大家都能感受到这首诗的内容和震撼力。我想说的是这首诗绝不是生搬硬造,而是作者心灵被刺疼后的自动反应,或者就是他亲历的事件,触景生情;或许是间接地听到想到后的有感而发。我倾向于作者亲历了鸟儿被子弹击中的这一刻,不然他怎么能这么撕心裂肺。一般大家都是惋惜鸟儿的无辜死去,而这里作者是在对子弹忏悔。因为子弹的本意是想像鸟儿一样飞翔,但却被迫成为了刽子手。子弹也是无辜的。如果不是亲自的体验,很难这么沉痛地想到要替子弹哭泣。语言和意蕴都是情感催动下自动地绽开,没有任何人工的痕迹,那重大的思是因诗而自动带出来了。我用了几个“自动”,就是说不论是诗,还是思,都是情感爆炸时自动产生的声音和迸溅的火星,是情感的副产品,并非诗人刻意为之。更可贵的是这首诗歌干净简练,而意义却清澈而深邃。
这让我想起四月初的一天,与久未谋面的诗人柳沄兄一次谋面。几位诗友把诗歌一直聊到凌晨五点。大家都同意柳沄说的好的诗歌要具有清澈与深邃两个特征。我理解清澈是外形,是视觉,是开始是相识的感觉,而深邃就是发展了解,也是内涵和思想,更是力量。只有清澈没有深邃只能是肤浅的诗歌,没有清澈只是黑沉沉的思是模糊,即不是诗,也不是哲学。就像前面这首诗,初读是清新透明的感觉,细细思量却感到深不见底。我们说这首诗清澈是因为我们一下子就能看懂它,而且它的界面是那么清晰干净,但是当你试图弄清它装载了什么,就说不清楚了,只是感觉满满的都是东西。这就是深邃,因为你无法探测出诗歌的深度和广度。这是一个多旨意的诗歌,像一万个人眼中有一万个哈姆雷特一样。鸟,子弹,子弹后面的人,这背后是危机四伏:平静与激荡、自由与死亡、伤害与拯救、活着一切都是被动的、愿望和自由从来没有自主过,除非是为了别人做祭奠等等。所有这一切的表达都来得那么自然,那么刻骨。这就是诗歌,它让一种力量包裹在清晰而温柔的抒情之中。
所以,诗与思就像血肉与筋骨,它们虽然一体,但最先悦你眼球的是美色,并非里面的思想。所以诗歌抒情在先,拯救在后,或者根本看不见拯救,看见的只是一个多情忧悒的才子,还有望着天空自吟自唱的歌者。譬如朵渔的《日常之欢》:“三月过后,捱过严冬的麻雀们/又开始在窗外的杏树上叽叽喳喳/我有时对它们的喧闹心存感激/感激它们为我演示一种日常之欢/新树叶好,菜青虫好,尾羽蓬松的/母麻雀好!洒在窗台上的谷粒/闪烁着无名的善。/天啊,我这是怎么啦/我时常听到风刮过屋顶时像列阵的步兵/洒满阳光的床单下暗藏着铁器……
诗的表面像欢乐的火苗,欣喜而蓬勃,但深入其中,你又会感到这声音渗入骨髓,撼动心灵。这是诗人的忧患和责任使然,因为他的“天眼”看到了日常之欢背后的危险和危机。这重大的思来得这么自然生动,没有一点痕迹。所以写这样的诗,不可硬给诗歌装进自以为是的哲理,或让每一首诗最后都点一下主题,这是把诗歌变得了木乃伊,而失去了原有的飘逸和灵动。思的身体大了,诗的服装却小了,那露出的赤裸的部分非常丑陋。这种硬给诗歌按上意义的做法,无疑是让模特去搬砖头来显示她也是劳动者!
诗歌是一门手艺,是诗歌的技艺让诗歌变得清澈或者深邃。作为一个诗人,首先要练就一手好的技术,诗人的一生就是操练诗歌技术的一生,像把石头磨成纸和镜子,当语言与诗与心灵与思考完全重合,并清澈得透出深邃来,那诗歌就化成了诗人的一种习惯和下意识,像神仙,随意简单地一挥手,里面却潜藏着无穷的玄机。这需要时间更需要悟性,有些诗人一生的时间都在磨砺诗艺,虽然悟到了其中的玄机,但还是觉得远远不够,他是准备把生命完全操练成诗歌,像诗歌那样变化着简单与无穷,同时具有清澈与深邃的品格。最典型的例子是诗人宁明,这位被称作飞得最高的诗人,几十年的苦修,终于在瞬间参悟到了诗歌的精髓,诗境明晰,情思深刻。有他的诗为证:“秋色将至,田野稻香/不是所有的粮食/都能颗粒归仓/注定不是丰饶的年景/不贫瘠,也不富足/平静的日子,像稻粒一样/不声不响/让我们相互辉映,相互滋养/以内心的饱满――/度过饥荒”。“平静的日子像稻粒一样不声不响”,是诗也是思,思被诗包裹着,看不见思,思又无处不在。诗的意味是浓重的,思的意旨是多维的。但是它首先给我们的是一种美,让我们在美的陶醉中领悟到思想的力量。